淡化抑或消散
坐在湖边,水面过于平静,静得连呼吸都清晰可辨。鸟与叶子的呼吸不同,草与露珠的呼吸迥异。我的呼吸落进水中,竟也无动于衷。随手捡起一块石子,抛向水面。于是,静态的水面漾动起来,波纹沿石子的落点渐渐扩散,一波一波,像看热闹的人群,逐层散去。水圈越退越大,越退越淡,淡到虚无,直至恢复原初的平静。
天色暗下来,我踏上返回的小径。我知道,你的确来过,但你不会再来。最后一次,你紧紧握握我冰凉的手,说再见,说得语重心长。我如此粗心大意,竟没听出你的声调与往日有何不同。彼时,路灯光一片朦胧。我看不清你说话的表情,却能听到你的笑声。笑声灌注着几丝月牙儿的暖,游进我心里时,我的心也变得暖暖的,如同数九寒天忽然看到一方暖阳。后来,你消失了,我多次徘徊在你送我回家的小径,即便五月,即便阳光把小径的每一粒尘土温热,即便每一束花草都能沐浴到阳光的恩泽,我的周身依然一片冰凉。这种凉,穿透力如此之强,洞穿了我的心肺,彻头彻骨地凉了我的整个世界。
雨季到来时,我心生一种冲动。你一定会拿着一把蓝花雨伞,站在我日日必经的小径,为我撑起一方小小的晴空。瓢泼大雨遮住了视线,我发疯似的冲进雨中,冲向那条小径。我从南走到北,再从北走到南,没有看到一个人影,没有发现一把雨伞。雨点打落一地残红,种子还没孕育成熟,花瓣一片一片零落,融入泥土。看不到落花的泪水,摇摇欲坠的生涩的种子,雨幕中泪水长流。
大病一场后,忽然笑了。记得有谁说过,花开花落终有时,缘来缘去缘如水。何必强求?于是,我从你编结的罗网中跳出来,保持一定距离审视你。你变成一团扑朔迷离的烟雾,退隐到林木的末梢,袅袅飘散。你的声音变成一缕荷香,只在风起时散发出幽幽淡淡的香。我也在这幽淡中消解了自己的牵念,平静地看花落成泥,看夕阳落山,看生命的生死轮回……
没有过不去的坎。一个人走着,总喜欢自言自语说这样的话。因为这时,我已经跨过人生的无数道沟坎。那个总欺负我的男孩子,小学时给我播下仇恨的种子。这一粒种子顶着年轮长得枝繁叶茂。我想,总有一天,我要站到他的门前,摇落一树仇恨的果子,让他吞下去,心口绞索般疼痛。二十年后,我再见到他,他病魔缠身,苟延残喘。没有任何铺垫,我便送他一件护胸的背心,叮嘱他好好养病。临走,悄悄给他枕头下塞了三百元钱。
黄昏时,我和父亲坐在绿树成荫的庭院中说话。聊到儿时备受的屈辱,父亲说,常怀一颗善心,终将获得善报。父亲不是教徒,却也能大发慈悲。我的怨仇滴落父亲宽阔的胸怀,如同咸涩的雨水滴落偌大的淡水湖。我想起一种游戏。学写毛笔字的童年,写得憋闷时,喜欢提起毛笔,饱蘸一笔浓墨,提得高高的,让笔尖的墨汁自动滑落。白森森的大字本上,一个黑色的墨点,迅速向四周蔓延。待到墨汁凝滞,看看父亲不在,拿起大字本到阳光下透视。墨汁洇湿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,极有层次感,像极美术课本上的黑白画。距离中心点越远,墨汁的颜色越淡,淡到和白纸的白浑然一体。这样的过度自然无痕,我很喜欢。再翻开后面的纸张,也清晰地洇透黑色的墨圈,愈往后翻,墨圈的颜色越淡。墨汁的威力终究是有限的,我想。心中积久的怨恨不也是这样吗?时间的悠远和空间的遥远终究会淡化一切的恩怨情仇。
弟弟猝亡的那天夜晚,我痛不欲生。随后的日子,我被悲痛堵塞胸口,仿佛每个明天都会是我的末日,来年便是我的祭日。没想到,我竟也活过这么多年。那份伤痛被肩头的责任淡化,结痂,只要不撕裂,就不会再伤心欲绝。
读高中时,父亲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送我去学校,连人带车带铺盖一同栽进水渠中。路过的大婶把我拽上来,带到她家中,给我换上她的衣服,给我拆洗被褥。我在她家住了三天,然后去学校。走时,她给了我五元钱。我那时想,如果需要,我会不惜我的生命报答她。心中浮现出白云般的情结,走起路来,我也像白云一样飘。后来,遇到更多像大婶那样的人,他们给予我或阳光或雨露般的恩德,我已经没办法回报。年代久远了,一份份恩情像他们留下的碑石,矗立在我们必经的人生路口。那些温暖的细节,清晰而又遥远,恒久而又淡然。我知道,我不能负重前行,我得轻装上阵。他们做给我的,我照着做下去就行。该淡忘的就让其随风散去,只须携带一颗善心行走就好了。
如今,我身边太多的人离开,像一片片树叶的飘落,无声无息。他们飘落哪里,我不知道。他们在哪里入土为安,我不知道。他们在哪里轮回转世,我更不知道。我只消记住一串名字,精心制作一挂紫色的风铃,悬挂在记忆的窗口。如果风起,铃铛丁玲作响,我就知道,他们来过我的世界,给过我丝丝入心的温暖。
又下雨了。你听,窗外的雨声多么大。走出去,走到小径上,奇怪,竟然没有流泪,竟然没有心潮涌动。一份思念,竟也变得淡然悄然。就像这五月的雨,来得悄然,走得淡然。你伴我走路的声息有淡淡的暖,你转身离去的背影有淡淡的凉。这份淡,是石子激起的涟漪淡褪的平静,是墨汁滴落白纸淡化的无痕。
1968字
2010.5.31.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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