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忽梦少年事

夜深人静时，会回到过去。梦里，少年事重新来过。醒来后细品，涩涩中会有淡淡的余香。于是铺纸落笔，将那时岁月，再一次，在人生的窗前，点点滴滴。

少年时的我，一心只想好点读书。究其原因就两点：一是家境贫寒。父亲常年生病，母亲独立支撑，家里没有一个可以为我铺平前路的人；二是内心自卑。总觉得自己长相平平，性情又腼腆，如若不读出来，没有哪个男孩会看上我的。那个时候便愁嫁了，现在看来，确乎是有些好笑，但它却很真实地很强烈地占据过一个少女的心。

小学五年级之前，数学成绩特差，常读不懂应用题的意思。班主任经常找谈话，说我跛腿，我却不懂她的意思。五年级时，授数学课的是一个年轻的男老师，备受女生关注，我也不例外。说也奇怪，我那时好像忽然就开了窍，对数学题的理解如汤沃雪。产生兴趣之后，我便用积攒下来的零花钱买了一本数学资料，有空就呆在家里自己做。上学时，还和情投意合的伙伴一起在路上做，一本资料就这样硬生生地被我做完了，做完之后，数学成绩得到了突飞猛进，数学老师也向我投来了赞许的目光，令我小小雀跃的心很是激动了一段时间。

到了初中，就更加自觉。每天早晨起来，如若不需要帮母亲做事，就会到屋前的树行子去读书。语文、英语、历史、地理等书都会读，并不分什么主课副课。读书的声音很大，常常会惹得过路的人回头张望，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。读完之后，便去上学。兜里通常会装有一个小本本，那是我做的一些词句摘抄，边走边看，以致走到路的边沿后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。我的作文一直不错，常被老师当范文在班上念，就跟这种苦读精神是分不开的。

上学期间，下课很少疯耍，安静是常有的模样，有空就在座位上巩固上节课的笔记。晚上放学回家，作业做完后，自己还会做点复习和预习。夜晚的时间比较难熬。冬天时，脚旁一个煤炉子，还好过；夏天时，蚊虫叮咬，汗流浃背，又没有电扇，就真的难过了。我想的办法是，穿一双长筒套鞋，再放一盆冷水在旁边，这样蚊子就咬不到脚了，只是每次脚从套鞋里提出来时，都会脚趾发白，那是汗气蒸的。汗流多时，就用冷水浸浸脸，浸完后再继续学习。也并不是心如止水。耳边就常有大人们乘凉时的笑语声传来，令自己不无羡慕地想：什么时候，我也能像他们一样啊？！想过之后，依旧苦读。有时读累了，还会趴在桌上不知不觉地睡去，很有几次都是被母亲喊醒后才迷迷糊糊上的床。这些往事，常被老姐老妹们闲聊时提起，末了她们总是感叹一句：也难怪，只有你能读出来的。

到了初三后，更加勤奋。因为想考一个好的中专。当时的中专很吃香，名额都有限制，一旦考上，就等于是跳出了农门。于是早起晚睡，不停地做功课。当时读的是一个乡野的中学，学校的教学条件很差，教室里连灯线都还没有安装。上晚自习时，都是老师们用蓄电池发的电，而且灯泡和电线还是老师们从自己家里带来的。等晚自习一下，教室里就没有了灯。同学们也都散去。只剩了我——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还在教室里独自学习着。教室前面的环境很特殊，是一溜的荒坟野地，在夜里就显得格外惊心。周围是黑沉沉的夜。矗立的大树小树如同峭楞楞的鬼影。间或还有风闪进教室，将窗户或墙纸拨弄得哗啦一响，让人好一阵觳觫。尽管如此，这个小姑娘，这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，都还倔强地守着一根蜡烛，一根昏黄抖索的蜡烛，在不安中看着她的书，直到夜深人寂后，才一个人穿破黑夜迅速跑回寝室去。如果是冬天的夜晚，往往还会看得手脚冰凉，等到上床睡觉时，被子里一点热气也没有，第二天起床时，手脚都还是冰凉的。起床后，为抓紧时间还会一阵小跑。记得一次小跑时，还不慎摔断了手腕。功夫不负有心人，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中专，父母还因此请了几桌客，在那时就算是隆重的了。

一边是苦读，一边是劳作。每逢节假日时，我便会回家帮父母做事。早晨起来，就是一大盆衣服，洗得手指都发白甚至脱皮。接着去挑水，两大桶水搁在肩上，压得肩膀生疼，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形，不断摇摆着，但也咬着牙坚持把大水缸挑满了。中午和晚上母亲忙碌时，还会去做饭。菜炒得时咸时淡，总是难如人意。饭做得时生时糊，经常会招来母亲的叱责，但也还是不断学做着。

家里承包了一个很大的鱼塘，是一家人唯一的生活来源。父亲长年生病，不能得力，家里的重担就压在了母亲的身上，少年时候的我也常常是分担者之一。鱼塘有十亩地之大，需要的草料和肥料很多，在这上面，我和母亲费足了气力。每天早晚，我都会到鱼塘边上去砍草。砍草时，总是一点点地设定目标，这次先砍掉这一片，那次再砍掉那一片，如若不这样，目标就会显得很遥远，不知道要砍多久才是个尽头。等到砍完时，就会手脚酸疼，身子疲软，衣服上也沾满了青草的痕迹和诸多虫类的粘液，不堪入目。于是拖着步子回家，倒床就睡。

有时遇上干旱，鱼塘上种的草就会青黄不接，就需要到外边去砍野草了。这是件更加痛苦的事。很早就要出门，带上水壶，拖着板车，顶着日头，一步三晃，到田埂，到堤边，到野地，到水边，去进行地毯式地砍割。随着日头的渐渐升高，嗓子就开始冒烟，眼睛就开始发迷，背心就开始发炸，汗水将衣服湿了一遍又一遍，等到回家时，衣服上就有了一层薄薄的盐花。实在热得喘不过气来时，就恨不得将镰刀丢了就走，不断地哀求母亲道：回去吧，回去吧。母亲总是说快了快了，直到晌午时，两人才拼命地拽着板车，回家去。野草通常多锯齿多浆汁，弄得手上臂上腿上到处是血痕污渍，很多日都难以洗净和复原。最要命的是过敏，每次砍完野草后，身上就会起很大很大的疙瘩，奇痒不已，用风油精清凉油使劲涂擦都不能消除。常年的砍草，使得我的手掌上直到成年后都还有很厚的老茧，因此会惹得有人好奇地问，你一个教书的，肩不挑手不提的，怎么会生得这么些老茧呢？我只能笑而不答了。

如果说砍草只是体力上的煎熬，那么捡拾牛粪就简直是心理上的煎熬了。母亲是不会管这么多的，因为鱼塘急需肥料，去买又没有那么多的现钱。于是就带上我，又拖着板车，一步三晃地去捡拾牛粪，一坨一坨的，一点一点的，先用锹小心地铲起，再慢慢送进板车里。且不说那刺鼻的臭气让人憋闷，单是路人好奇的目光就足以让人尴尬非常，更何况是处于非常要面子的少女时期呢。所以，每当有人走过时，我总是把头低得很低很低，尽量不让人家看清自己，虽然知道这只是掩耳盗铃而已。等人走远后，再匆匆将牛粪铲起。最怕的是有男生路过，一旦有男生路过，就连牛粪也顾不上收了，只愣愣地拽着车把冲冲地往前走，一眼也不敢多看，直到男生走远了，脸上的红晕和热气都还没能消散，可见窘迫。记得一次收牛粪收到一个男同学家的门口，我红着两块不能再红的脸，他倒没什么，还帮我和母亲把一车牛粪拖到了家，累得气喘吁吁的。现在想起，都还觉得情何以堪。

少年的时光就是在这种苦读和劳作中度过的，在当时看来，是有些痛苦和单调，但在现在看来，却又是在苦痛中夹杂着欢乐，在单调中衍生着烂漫。就好比两条绳线，表面上各自倔强地向前延伸着，但又会在不经意间扭成一团，让人难分难解。苦读，让我的心灵逐步充实起来，心性也逐步沉稳，以至在一些纷乱的世事面前也不会轻易乱了心智；劳作，让我的身体变得健康，肢体变得强壮，对一些现时的苦难和磨砺也不会轻易说“不”。孟子说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，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。我虽不是那种可担当天下大任的人，但少年时这份“苦其心志劳其筋骨”也确确实实让我很好地担当起了自己人生的大任。

夜深忽梦少年事，一切早已新月如钩，静静地挂在彼年青葱的山冈上……